現(xiàn)在一想起紅河谷，便不由想起唐朝章碣《桃源》中的“絕壁相欹是洞門，昔人從此入仙源。數(shù)株花下逢珠翠，半曲歌中老子孫。別后自疑園吏夢，歸來誰信釣翁言。山前空有無情水，猶繞當(dāng)時(shí)碧樹村。”的詩句，那的確是一處真正的人間“世外桃源”。而在當(dāng)時(shí)，紅河谷給我的啟示卻并非如此。

    記得二十三年前的七月盛夏，我以三分之差高考落榜，自覺羞愧無顏面對家人朋友，十七八歲的半大小伙整天貓?jiān)诩依?，心里煩悶。父母和朋友都勸我重讀，可我心灰意冷對自己失望到極點(diǎn)。一日，我的同窗好友劉桂平來看我，他勸我跟他出去走走。桂平是復(fù)習(xí)了兩年今年才考上大學(xué)，按理他應(yīng)該是一臉的興奮，可我從他的臉上沒看出半點(diǎn)得意。我這時(shí)也的確想有個人陪著出去散散心。

    我和桂平一人一輛自行車，我也不想問他去哪兒，只是騎著車跟在他的后面。一路無語，穿過營頭街道的喧囂，拋卻三十九所的樓群，群山撲面而來，我們進(jìn)入一座峽谷，迎面兩塊大如小山的石頭卡在路的兩面，這兩塊山石頭仿佛來自天外，一左一右，張牙舞爪，好像一對威風(fēng)凜凜的老虎把守山門，加之霸王河水，聲如噌吰，勢如洪鐘，讓人心生敬畏。入山門，人也似乎進(jìn)了老虎口，兩岸青山相對，刀削斧劈，路窄不過數(shù)尺，天也陡然暗了許多，外面的炎炎烈日到了這里也只能羞答答從林蔭中猶抱琵琶半遮面。漸漸地越往前走路面越陡，有時(shí)候車子要人扛著才能通過，仰頭看天，仿佛只有一線?？吹竭@山，我一下子想起李白的《蜀道難》“噫吁戲，危乎高哉！ 蜀道之難，難于上青天！”的句子。路靠右邊峭壁，河伴左邊幽林，耳畔鳥鳴和水聲不斷，真有點(diǎn)“萬壑千崖增秀麗，往來人在畫圖中”（張商英《游綿山》）的感覺。這里沒有盛夏的酷熱，有的是陣陣涼風(fēng)相伴。“人間四月芳菲盡”這里卻有許多的山花就在路的兩邊悠然開放。

    桂平告訴我：這里叫紅河谷，他的父親是營頭林場的工人，常常帶他來這里玩。怪不得他能帶我來這么個好去處。紅河谷林幽、樹奇、山峭、水清、石怪。整條山谷在就像養(yǎng)在深閨的大姑娘。這里的樹木，大多以喬木為主。淺山的樹木主要是以蘇鐵、銀杏、松樹、胡桃、楊柳等為主，深處大多是紅樺和杉樹?；ú葜饕砸鞍俸稀⒚廊私?、野菊、野草莓、棉葵為主。最讓我稱奇的是那些長在懸崖峭壁上的羅漢松，他們的根扎于石縫，就像誰用鐵鍬硬是在堅(jiān)硬如鐵的石壁上鑿出一丁點(diǎn)縫隙，然后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向更深處進(jìn)軍，直到將自己牢牢釘在絕壁上，樹干便順著石壁奮力向上長，很直、很硬氣；他們的皮膚看起來很粗糙，好像穿了滿身的魚鱗甲；樹干每隔一尺兩邊便有旁枝逸出，每個枝干都緊貼石壁向上生長，好像勇士攀登絕壁的手臂，在如銅墻鐵壁的山石上百折不撓的向上攀爬，擋著烈日，頂著寒風(fēng)，受著雷擊，但決不退縮，真是：風(fēng)吹雨打塑金身，千錘百煉更堅(jiān)定；他們的目標(biāo)就是和山頂看齊或者比山更高，雖然看起來幾乎個個都是受難的普羅米修斯，但在絕壁上棲身卻沒有半點(diǎn)怨氣，神態(tài)是那樣淡定，那樣的氣定神閑，清高氣傲，倒好像有點(diǎn)像佛家的高僧，所不同的是他們絕沒有佛家那種一切皆空的寂滅的神情，而是身處絕境，自成丹青，從不屈服，從不彎腰，只是一味向上、向上；他們用如針的綠葉點(diǎn)綴蒼巖，四季常綠，虬枝如龍；他們用鋼鐵般的意志成就了山的骨氣；他們同那些長在低洼處號稱鐵樹，卻只能茍同四季，隨遇而安的同類相比，可以說是樹中真正的好漢。從那一刻起，我的心中開始有一股熱氣流動，我的眼里有一種酸酸的感覺。

    我問桂平為什么要帶我來這里，他默默的說，你知道我前兩次落榜是怎樣挺過來的，我是被父親帶到這里，他讓我好好看看這山，這樹，這水，這石。今天你不是都看到了嗎？

    看兩邊壁立千尺無欲而剛，讓人心悸，樹長峭壁錚錚鐵骨讓人汗顏，心虛之余，忽然想用冷水敷面。下到左邊的紅河，紅河的石和水又是另一番景象。
   河里微波蕩漾，游魚嬉戲，岸邊翠鳥和鳴，花遮柳護(hù)，幽篁風(fēng)清，日光斑駁，影布石上，就連風(fēng)仿佛都是甜的，人到此似乎進(jìn)入仙境。河中石頭多赤色，大的巨如房屋，被水磨得溜滑，水順石槽流下，狀如群瀑；斗大的圓石，幾乎看不到有棱角；碎石晶瑩如珠，鋪滿水底，五彩斑斕。

    桂平忽然問我，你看到石頭是怎樣被水沖走的嗎？我笑了笑，他說別笑，你仔細(xì)瞧瞧。我盯著一塊在水里走走停停的碗大的圓石，忽然發(fā)現(xiàn)：水急處，水沖走了石下的沙子，石頭便向后翻滾，逆時(shí)針向前走，走停了，水再次沖它身底的沙子，它又接著向前逆時(shí)針前行。啊，我忽然明白了桂平的用意。桂平看我驚訝的樣子又告訴我，這些大大小小的石頭原來幾乎都是從山上滾落河里，開始沒有一塊是圓的，經(jīng)過水千萬次的打磨才變成一個個圓的。我明白了，圓石原來是由方石演變，而石的棱角是被這看起來不起眼的水給磨圓的。

    我又把目光投向水，看到這水不由想起宋朝樓鑰“水真綠凈不可睡，魚若空行無所依”和唐朝王維的“流水如有意，暮禽相與還”的詩句。水好綠，好柔，好清，好靜。綠的就像上好無瑕的翡翠，柔的能把人的心化掉，清的能看見水底的游魚和青草，靜的仿佛不受任何外界的干擾，只是一門心思的向下流動，等到低洼處便匯聚起來，形成一塊碧玉，明亮如鏡。我不由自主脫掉靴子，把腳伸進(jìn)這綠油油的水里，水涼颼颼的，腳剛一入水，那些傻頭傻腦的小魚便把腳圍起來輕輕的啃咬，讓人感覺心里癢癢的，也解了人渾身的乏氣，可讓我怎么也想不通的是，這么輕柔的水，竟能把房子那么大的石頭硬生生的刻出個水槽，還能把許多石頭從上游給搬到下游，其實(shí)，我也知道古人所說的，“水滴石穿”，可如果不是親眼所見，不是親身感受還真難以理解。
   此河之所以名為紅河，桂平聽他父親講：此谷上游山石多為赤石，為質(zhì)地堅(jiān)硬的鐵礦石，赤石崩裂灑落河谷，故稱“紅河”，這些山石歷經(jīng)紅河水千萬年沖刷，雕琢，幻化各種形狀，成為大自然最完美的杰作。

    此刻我對于什么是“上善若水”才算真正有所悟。

   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，處眾人之所惡，故幾于道。”“江海之所以能為五谷王者，以其善下之，故能為五谷王。”“天下莫柔弱于水，而攻堅(jiān)強(qiáng)莫之能勝，以其無次易之也。”水，是位辨證哲人。“上善”的智慧當(dāng)如“若水”之柔中有剛，剛?cè)嵋惑w。水，貌似柔，實(shí)則強(qiáng)；水雖柔，但可克剛。滴水久之可穿石，流水載歌載舞可使角角棱棱的石頭日臻完美成鵝卵石。柔軟的水，加壓能把巨巖擊碎，能把成噸的鋼材像揉面團(tuán)般煅壓。

    這就是紅河之水，上善之水。

    上善之水，孕育上善之山，上善之山水成就上善之人。“山嶂遠(yuǎn)重疊，竹樹近蒙籠。開襟濯寒水，解帶臨清風(fēng)”（吳均《游沈道士館》）。記得，那天我們進(jìn)山走了好多山路，看到了“初驚銀河落，半灑云天里”的飛瀑，看到了一處峭壁上有個凹進(jìn)去的山洞，里面還有一個大如車輪的橢圓石，看到了各具情態(tài)的七峰聚首，參禪拜月，看到了龍松鳳枝，奇花異草……真是“山重水復(fù)疑無路，柳暗花明又一村”。記得，我們當(dāng)時(shí)給好些山峰和奇石還起了名字：什么“懶猴望月”“金剛降魔”“黑虎把門”“神龜思凡”“蒼龍戲鳳”等等。一路上自然少不了海吃山果，如野葡萄、五味子、山棗、羊奶子、草瓜等艷羨美景之余，飽享口福?？傊?，到后來，我們幾乎每走一步都會遇到說不出來的驚喜,不由自主，一起大聲朗誦起了蘇東坡的“且夫天地之間，物各有主。茍非吾之所有，雖一毫而莫取。惟江上之清風(fēng)，與山間之明月，耳得之而為聲，目遇之而成色。取之無禁，用之不竭。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，而吾與子之所共適"，想起了王勃的“老當(dāng)益壯， 寧移白首之心？ 窮且益堅(jiān)， 不墜青云之志”。

    “青山不老，綠水長存”，那次的紅河谷之行，讓我重新找回了自己，“仁者樂山，智者樂水”，我也常常試著做一個上善之人。每到晚上，常常夢見我的紅河谷，夢見好友，還有那山、那樹、那水、那石、那山間的小廟……